2010年11月23日 星期二

余秋雨〈信客 〉



             一

  我國廣大山區的郵電網路是什麼年代健全起來的,我沒有查過,記得早年在鄉間,對外的通信往來主要依靠一種特殊職業的人:信客。

  信客是一種私人職業,不受任何機構管理。這個地方外出謀生的人多了,少不了要帶幾封平安家信、帶一點衣物食品的,方圓幾十裏又沒有郵局,那就用得著信客了。信客要有一點文化,知道各大碼頭的情形,還要一副強健的筋骨,背得動重重的行李。

  細想起來,做信客實在是一件苦差事。鄉間外出的人數量並不太多,他們又不集中在一個城市,因此信客的生意不大,卻很費腳力。如果交通方便也就用不著信客了,信客常走的路大多七轉八拐,換車調船,聽他們說說都要頭昏。信客如果把行李交付托運也就賺不了什麼錢,他們一概是肩挑、背駝、手提、腰纏,咬著牙齒走完坎坷長途。所帶的各家各戶信件貨物,品種繁多,又絕對不能有任何散失和損壞,一路上只得反復數點,小心翼翼。當時大家都窮,托運費十分低廉,有時還抵不回來去盤纏,信客只得買最差的票,住最便宜的艙位,隨身帶點冷饅頭、炒米粉
充饑。

  信客為遠行者們效力,自己卻是最困苦的遠行者。一身破衣舊衫,滿臉風塵,狀如乞丐。

  沒有信客,好多鄉人就不會出遠門了。在很長的時期中,信客沈重的腳步,是鄉村和城市的紐帶。

                   二

  我家鄰村,有一個信客,年紀不小了,已經長途跋涉了二三十年。

  他讀過私塾,年長後外出闖碼頭,碰了幾次壁,窮落潦倒,無以為生,回來做了信客。他做信客還有一段來由。

  本來村裏還有一個老信客。一次,村裏一戶人家的姑娘要出嫁,姑娘的父親在上海謀生,托老信客帶來兩匹紅綢。老信客正好要給遠親送一分禮,就裁下窄窄的一條紅綢紮禮品,圖個好看。沒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個人給家裏帶來口信,說收到紅綢後看看兩頭有沒有畫著小圓圈,以防信客做手腳。這一下老信客就栽了跟頭,四鄉立即傳開他的醜聞,以前叫他帶過東西的各家都在回憶疑點,好像他家的一切都來自克扣。但他的家,破爛灰黯,值錢的東西一無所有。

  老信客聲辯不清,滿臉淒傷,拿起那把剪紅綢的剪刀直紮自己的手。第二天,他揣著那只傷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剛從上海落魄回來的年輕人,進門便說:「我名譽糟踐了,可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。」

  整整兩天,老信客細聲慢氣地告訴他附近四鄉有哪些人在外面,鄉下各家的門怎麼找,城裏各人的謀生處該怎麼走。說到幾個城市裏的路線時十分艱難,不斷在紙上畫出圖樣。這位年輕人連外出謀生的人也大半不認識,老信客說了又說,比了又比,連他們各人的脾氣習慣也作了介紹。

  把這一切都說完了,老信客又告訴他沿途可住哪幾家小旅館,旅館裏哪個茶房可以信託。還有各處吃食,哪一個攤子的大餅最厚實,哪一家小店可以光買米飯不
買菜。

  從頭至尾,年輕人都沒有答應過接班。可是聽老人講了這麼多,講得這麼細,他也不再回絕。老人最後的囑咐是揚了揚這只紮傷了的手,說:「信客信客就在一個信字,千萬別學我。」

  年輕人想到老人今後的生活,說自己賺了錢要接濟他。老人說:「不。我去看墳場,能糊口。我臭了,你挨著我也會把你惹臭。)

  老信客本來就單身一人,從此再也沒有回村。

  年輕信客上路後,一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。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,整整一條路都認識他。流落在外的遊子,年年月月都等著他的腳步聲。現在,他正躲在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裏,夜夜失眠,在黑暗中睜著眼,迷迷亂亂地回想著一個個碼頭,一條條船隻,一個個面影。

  颳風下雨時,他會起身,手扶門框站一會,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一路小心。

                   三

 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。他老犯胃病和風濕病,一犯就想到老信客,老人什麼都說了,怎麼沒提起這兩宗病?順便,關照家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。他自己也去過幾次,老人逼著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。歷來是壞事多於好事,他們便一起感歎唏噓。他們的談話,若能記錄下來,一定是歷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鄉的變遷史料,可惜這兒是山間,就他們兩人,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,茅屋外只有勁厲的山風。

 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。他實在太忙,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,一回家就忙著發散信、物,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。這一切都要他親自在場,親手查點,一去看老人,會叫別人苦等。

  只要信客一回村,他家裏總是人頭濟濟。多數都不是來收發信、物的,只是來看個熱鬧,看看各家的出門人出息如何,帶來了什麼希罕物品。農民的眼光裏,有羡慕,有嫉妒;比較得多了,也有輕蔑,有嘲笑。這些眼神,是中國農村對自己的冒險家們的打分。這些眼神,是千年故土對城市的探詢。

  終於有婦女來給信客說悄悄話:「關照他,往後帶東西幾次並一次,不要雞零狗碎的」;「你給他說說,那些貨色不能在上海存存?我一個女人家,來強盜來賊怎麼辦」……信客沈穩地點點頭,他看得太多,對這一切全能理解。都市裡的升沉榮辱,震顫著長期遲鈍的農村神經系統,他是最敏感的神經末梢。

  闖蕩都市的某個謀生者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死了,這樣的事在那樣的年月經常發生。信客在都市同鄉那裏聽到這個消息,就會匆匆趕去,代表家屬鄉親料理後事、收拾遺物。回到鄉間,他就挾上一把黑傘,傘柄朝前,朝死者家裏走去。鄉間報死訊的人都以倒挾黑傘為標記,鄉人一看就知道,又有一個人客死他鄉。來到死者家裏,信客滿臉戚容,用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語氣把噩耗通報。可憐的家屬會號淘大哭,會猝然昏厥,他都不能離開,幫著安慰張羅。更會有一些農婦聽了死訊一時性起,咬牙切齒地憎恨都市,憎恨外出,連帶也憎恨信客,把他當作了死神冤鬼,大聲訛斥,他也只能低眉順眼、聽之忍之、連聲諾諾。

  下午,他又要把死者遺物送去,這件事情更有危難。農村婦女會把這堆簡陋的遺物當作丈夫生命的代價,幾乎沒有一個相信只有這點點。紅紅的眼圈裏射出疑惑的利劍,信客渾身不自在,真像做錯了什麼事一般。他只好柔聲地彙報在上海處置後事的情況,農村婦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會,提出的詰問每每使他無從回答。

  直到他流了幾身汗,賠了許多罪,才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家。他能不幹這檔子事嗎?不能。說什麼我也是同鄉,能不盡一點鄉情鄉誼?老信客說過,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。做信客的,就得挑著一副生死禍福的重擔,來回奔忙。四鄉的外出謀生者,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淚,堆在他的肩上。

                   四

  信客識文斷字,還要經常代讀、代寫書信。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,要寫信總是有了不祥的事。婦女們一把眼淚、一把鼻涕在信客家裏訴說,信客鋪紙磨墨,琢磨著句子。他總是把無窮的幽怨和緊迫的告急調理成文縐縐的語句,鄭重地裝進信封,然後,把一顆顆破碎和焦灼的心親自帶向遠方。

  一次,他帶著一封滿紙幽怨的信走進了都市的一間房子,看見發了財的收信人已與另一個女人同居。他進退兩難,猶豫再三,看要不要把那封書信拿出來。發了財的同鄉知道他一來就會壞事,故意裝作不認識,厲聲質問他是什麼人。這一下把他惹火了,立即舉信大叫:“這是你老婆的信!”

  信是那位時髦女郎拆看的,看完便大哭大嚷。那位同鄉下不了臺,硬說他是私闖民宅的小偷,拿出一封信來只是脫身伎兩。為了平息那個女人的哭鬧,同鄉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,並把他狃送到了巡捕房。

  他向警官解釋了自己的身分,還拿出其他許多同鄉的位址作為證明。傳喚來的同鄉集資把他保了出來,問他事由,他只說自己一時糊塗,走錯了人家。他不想讓顛沛在外的同鄉蒙受陰影。

  這次回到家,他當即到老信客的墳頭燒了香,這位老人已死去多年。他跪在墳頭請老人原諒:從此不再做信客。他說:“這條路越來越兇險,我已經支持不了。”

  他向鄉親們推說自己腿腳有病,不能再出遠門。有人在外的家屬一時陷入恐慌,四處物色新信客,怎麼也找不到。

  只有這時,人們才想起他的全部好處,常常給失去了生活來源的他端來幾碗食物點心,再請他費心想想通信的辦法。

  也算這些鄉村劫數未盡,那位在都市里打了信客耳光的同鄉突然發了善心。此公後來更發了一筆大財,那位時髦女郎讀信後立即離他而去,他又在其他同鄉處得知信客沒有說他任何壞話,還聽說從此信客已賦閑在家,如此種種,使他深受感動。他回鄉來了一次,先到縣城郵局塞錢說項,請他們在此鄉小南貨店裏附設一個代辦處,並提議由信客承擔此事。

  辦妥了這一切,他回到家裏慰問鄰里,還親自到信客家裏悄悄道歉,請他接受代辦郵政的事務。信客對他非常恭敬,請他不必把過去了的事情記在心上。至於代辦郵政,小南貨店有人可幹,自己身體不濟,恕難從命。同鄉送給他的錢,他也沒拿,只把一些禮物收下。

  此後,小南貨店門口掛出了一隻綠色的郵箱,也辦包裏郵寄,這些鄉村又與城市接通了血脈。

  信客開始以代寫書信為生,央他寫信的實在不少,他的生活在鄉村中屬於中等。

                   五

  兩年後,幾家私塾合併成一個小學,採用新式教材。正缺一位地理教師,大家都想到了信客。

  信客教地理繪聲繪色,效果奇佳。他本來識字不多,但幾十年遊歷各處,又代寫了無數封書信,實際文化程度在幾位教師中顯得拔尖,教起國文來也從容不迫。他眼界開闊,對各種新知識都能容納。更難能可貴的是,他深察世故人情,很能體諒人,很快成了這所小學的主心骨。不久,他擔任了小學校長。

  在他當校長期間,這所小學的教學品質,在全縣屬於上乘。畢業生考上城市中學的比例,也很高。

  他死時,前來弔唁的人非常多,有不少還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。根據他的遺願,他的墓就築在老信客的墓傍。此時的鄉人已大多不知老信客是何人,與這位校長有什麼關係。為了看著順心,也把那個不成樣子的墳修了一修。




同學閱畢作品後, 可看看以下文章〈解讀余秋雨與《信客》〉,你會更了解作者的背景:
http://chinese.cersp.com/sJxzy/cSgsw/200705/3864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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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1月3日 星期三

胡燕青〈雙層床〉

有一段很長的時間,父親與我住在一個租來的小房間,我睡雙層床的上格,他睡下格。那床是街頭買來的舊貨,支架搖動,沒有床板,只一串彈簧間架承擔著破舊的棉被做褥子,夏天多鋪上一張蓆。家貧兼長期負債的日子,使父親心力交瘁,腰椎的軟骨墊子退化,經常扭傷腰部。但他和我一樣,對那張土黃色的雙層床,有著深厚的眷念。

父親給我買了一盞小燈,顏色不怎麼好看,淺淺的藏青,浮薄而刺眼;燈罩如覆轉的小小花盆,半蓋著燈泡;燈泡下是一個影衣夾形狀的東西,方便你把它固定布床沿。現在偶然經過賣電器的舖子,也還看得見這種小燈,不過我一定不會再買了。現在手頭寬綽了,什麼都講素質和品味,我不幸已墜入中產階級挑剔勢利的塵網。

但我仍不禁在那店前站了一會兒。我想起的,不但只是那一小片橢圓的黃色薄光,更有一段永遠不能擰熄的時日。我的小燈買回來時就衣著一層薄薄的市塵。父親在鴨寮街擺賣,自己也在鴨寮街買東西——只三元,他滿足地說,還包括燈泡。夜裏他睡了,我就亮著小燈看書。我的小天地無限舒適,腦後的枕頭已經習慣了我頭骨的形狀,一床被褥也適應了我的姿勢與體溫。透明的黃光蛋殼一樣保護着我,教我感到窗前北風的號叫,已被擋在身外。父親偶然也打鼾,輕輕的,不擾人,只教我感到很安全。從這如斯溫暖的地方出發,我翻開書本如推開一扇門,就向無盡的天地滑翔出去……

當我終於擰熄小燈,自想像的世界歸來,讓那被燈暈熔穿了的黑暗一下子復合,我就會聽見自己的轉身、蓋被的聲音。年老的雙層吱吱搖響,算是一句晚安。此時屋子裏的黑色,鑲起窗框外湛藍的夜光,一切思域旅行突然中斷於現實的回歸,我開始閉上眼睛。父親的鼾聲均勻延續,是我最好的安慰。床底下偶有雜響,我知道只是一隻熟悉的小老鼠在走動,很快便入睡。

真的,在那漆片剝落、搖搖欲墜的懸空睡窩裏,我從未失眠過。

媽媽在與我們分開十六年後,終於能夠自內地來港的前幾天,我們的雙層床被拆毀。那一個晚上,我一生不會忘記。

那時候,媽媽人已抵達深圳,等候配額入境。我們知道,她三兩天後便能到達九龍。為此,父親得買一張全新的雙層床,讓母親有睡舖。他挑了一張下格雙人、上格單人的全新鋼床,但沒有告訴我。床送來的那個下午,我在大學圖書館看書。說是自己用功,其實在陪我那位唸醫科的男朋友預備考試。傍晚我跟他一起吃飯,飯後談到深夜,他才駕車把我送回家。

當我走過了許多板間的房間,終於推開自己屋子的木門,不禁呆住了。

屋子裏已換了一張紅漆鋼床,上舖稍窄,不舖卻足有四英尺寬,佔去大半個空間,床顯得很高,彷彿四隻腳特別長,原來全都站在一片紅磚上,床底的虛處於是好像膨脹了起來。

床上還沒有被褥子,只有父親,躺着簇新的木床皮上呻吟。

「爸爸!」我失聲呼喊,踢著地上猶暖的電鍋,才留意到一室凌亂的雜物。這混雜的圖像增添了我的恐慌,我仍只曉得喊著父親。

父親掙扎着告訴我,他從中午到晚上,一個人把舊床拆了,搬到梯口,又一個人把新床裝好。他還解釋說,為了彌補小床換大床失去的空間,他還得用磚頭把床腳墊起,好讓床底可以擺放多點東西……安裝最後一片床板時,他以為一切都妥當了,一失手,床皮滑落,他身一側,就觸傷了腰骨。

「痛極了。」他說,「我很用勁才洗了幾顆米,蒸了香腸……你吃飯了吧?我……起不了……」

我回頭看見只吃了數口的一碗飯和餘下的半條香腸,眼淚就成串落下。我怎能原諒自己呢?當父親勞累了整天,讓一塊笨重的床板扯落到地上的時候,我在做著甚麼呢?讓一個男孩子捉住了手,坐在大學宿舍的露台上聊天!這幾小時,他等著我回來,劇痛中如何熬過了?我試著扶他起來,卻多次失敗了。無助地,我飛奔到電話旁邊。我那快將成為醫生的男朋友終於接聽了我求救的聲音,但他說太晚了,不肯來。我聲淚俱地懇求著,最後甚至發火了,他才勉強答應出現,出現時一臉不耐煩。

當我們非常吃力地扶著父親走下拐了彎的樓梯,看著爸爸額上因了劇痛而冒出的汗粒,我就知道此刻我心裏最愛的是誰。與此同時,一段年青的感情亦隨著重父親的呻吟,逐漸消失在梯口的彎角。我將來終生相依的丈夫,怎可能就是這個不扶傷病、對老人家完全沒有愛心的人呢?

到了醫院,醫生說,父親得在那裏至少躺一兩星期。事後我對男朋友禮貌地說了句「謝謝」,就像個生疏的同學。我決心從此自惑人的戀愛離去,找尋自己的感情出路。這一晚,我一個人睡在父親為媽媽新買回來的雙層床上,大聲為自己的罪咎哭泣。我像忽然才看見了父母之間的愛情。十六年的分別,將由我身下這張雙層床奇跡地縫合了;但我自己,則亦打自這裏清晰地感到那人對我的所謂關係,所謂愛慕,不外他年青時代的一種華麗裝飾,可有可無地算不得什麼。

果然,我倆日漸疏淡。

不久父親康復了,母親亦已來港與我們團聚。每夜我依舊爬到床的上格。比起舊床,我這半空的獨立天地寬敞了許多。然而我已不再像少年時代那麼容易入睡了。夜半時分,窗外的碎燈撤落到我的眼眶裏,散開了,迷糊了,又再清晰。我長大了,終於不再以為樓下的車聲就是他的「小甲蟲」,爬過海底隧道來找我,卻同時開始勇敢地正面去想念他,那個我以為自己曾經愛過的人。

我自己,問為什麼許多密切的人和事,竟可以一天散佚到不同的角落,終一生而不復相見;我想念兩個曾經同行的人,如何在不透明的歲月的兩鬢平行地成長,成家,然後老去……

只有一件事使我安心。父親和母親,就睡在下層,一同把我撐起,教我感受到生命的高度。他們支持我,永不背棄我。更重要的是,他們用自己的故事告訴我:有一種愛是永恆的,說不定我也能找到。

說不定我真的能夠找到。

我這麼想著,果然就入睡了。

同學閱畢作品後, 可看看以下文章對本篇作品的分析:
http://paper.wenweipo.com/2008/10/21/ED0810210012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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